所謂茶馬古道,不僅僅是路,也不是一首充滿浪漫情調的詩,從一定意義上說,它也有詩,卻是一首不乏血汗交揉氣息的沉重的詩。它是穿越橫斷山脈的神經與血脈,是以無數雙穿草鞋的腳丈量出來的綿延不絕的里程,是漢民的茶和藏區的馬在市的必經之途,也是古老的過去與現代化的今天相互銜接的有形見證。
然而,當你在當地的展室看到近百年來留傳下來的一幅幅照片,那高出人頭尺許的沉重茶包,那難勝其荷的凄楚愁容與艱難步履,那途中稍歇卻不能卸下重載只許以丁字拐勉力支撐,那饑腸轆轆也不能“打尖”只能塞一兩口黑玉米粑……那種種至今難以想象的苦情,便知曲折蜿蜒、幽長無盡的茶馬古道,完全是汗水甚至血滴在沒有路的山壁上“開鑿”出來的。
從墻上的圖表我們看到,這條古道從四川的雅安出發,經飛仙關、走天全、出禁門關,翻二郎山,過瀘定,至康定,到西藏,然后進入尼泊爾。誰也沒測量過全程有多少公里,如果大體估算,所謂“萬里之遙”恐怕還是小巫見大巫。沒聽說哪一個背夫負重走完了全程,也許不知在哪個路段就因病、餓、凍或體力不支而倒下,但肯定有人又接著走了下去。路有全程,人無全功,反正是“出了禁門關,性命交給天”。如果不是為生計所迫萬不得已,今天恐怕沒有誰會去做這種九死一生的實驗。
且慢,我們既然來了,而且對久已神往的茶馬古道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東道主帶領我們走了據信是昔日古建的一小段路。越往里走,路也越狹窄,漸次露出“原生相”。這誘使我偏要探幽,至少是不虛此行才好。于是我拔草辨認,哦,發現了當日的“拐子窩”,也是真正的茶馬古道!我在拐子窩這里佇立多時,注視著,現在真的是親臨其境,而且看到了多少先人在這里歇腳的遺跡。拐子窩是隱形的路標。
提起這條茶馬古道,往往要說它的久遠的歷史,從盛唐歷經宋、元、明直到清末長達一千二百余年,古老是貨真價實的,不過要說驕傲嘛,也只能說是苦笑著的驕傲。太遠的不說,當這條茶馬古道從盛產普洱茶葉的天全迤邐而至西藏乃至尼泊爾的同時,明朝三保太監鄭和率領的龐大船隊已揚威海上直到非洲東岸。但直到十九世紀中葉清朝王公大臣的馬蹄袖無奈揖盜,這里的古道恐怕也并無變化,八、九歲的“小老幺”還是用的爺爺的背篼……
今日發展旅游,無疑要講歷史,講華夏值得自豪的歷史。眼前的茶馬古道就是歷史的見證,具有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觀的雙料價值。而我在贊賞此舉之余,心情也確有矛盾之處。如果說自然景觀基本上是由于天賜,而人文景觀的形成則來自于多種情況:有的是古代仁人杰士正氣浩然之舉乃至拋頭顱灑熱血之地…… 而有的則是帝王、貴胄甚至是權奸之類當時出于個人統治需要或享樂目的而建造的設施。當我們今天贊賞先人們不畏艱難、拓荒探進的積極精神的另一面,卻不能將斑駁的血痕和淚漬與這條萬險之路完全分開。在某種意義上,它是無奈的,而且是非公平的;有公眾的需要,也有少數人肥了自己;它是有很大價值的,但這價值的基座卻以無數人的慘重代價夯壘而成!
那么,還要憶苦思甜嗎?怎么說呢?肯定不必在臺子上一人訴眾人聽,但如出于正當的人性憶所當憶亦屬自然;甜,是肯有的,不然為什么今日的茶馬古道業已荒地而自然廢棄,而只剩下觀瞻和供人考證的價值?
世間本沒有路,正是因為有人走才有了路。這話是很對的,簡括而經典;但卻是這樣走出來的,卻真的不那么輕松哩。另外隨便舉例,如抗戰期間為打通大陸交通線緊急修筑的縝緬公路,本身就是一部無比艱危、萬苦難訴的歷史;另如解放初期相繼修通的川藏公路和青藏公路,有多少解放軍筑路戰士血染塌方的山石,在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以生命鋪成的臥式豐碑。一句話,都不像流云那么輕松,細雨那么柔情。
我們再往前走,就是紫石關驛站舊址,目前正在大力整修,無論是修舊如舊也好,修舊如新也好,也無論是仿宋、仿明還是仿清,都使我感到了一種品古的悠悠情味;我恨不能坐在那臨窗的茶肆里,想像著如舊小說中描寫的那種中古情景。
且慢,一派士大夫的情調!當年那些“背子”們,縱然能在驛站住宿,充其量也只能吃上一頓湯菜泡冷饃,多數人恐怕連一碗豆腐也無錢消受,還能有心品味那種情調?
瞧,又憶苦思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