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崇茶,歷代愛茶的高僧不乏其人。南朝武康小山寺釋法瑤“飯所飲茶”,79歲時還被孝武帝宣召進京賜茶,是茶史上記載的較早的高僧茶事。唐代有多位高僧對后世茶文化產生較大影響,如《封氏聞見記》記載的泰山靈巖寺降魔大師,開元年間(713-741)即在僧眾學禪打坐時,不吃晚餐,倡導茶飲,寺僧們“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起自鄒、齊、滄、棣,漸至京邑,城市多開店鋪,煎茶賣之,不問道俗,投錢取飲。”影響更大的著名詩僧兼茶僧皎然(704—785),貶酒褒茶,推崇飲茶可得道,與茶圣陸羽結為“緇素忘年交”。他與集佛門茶事大成的同高僧懷海(720-814),以及稍后創立著名“吃茶去”三字禪的 “趙州古佛”從諗(778—897),在中國茶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皎然(704—785),字清晝,俗姓謝,南朝宋謝靈運十世孫。湖州(今屬浙江)人。精通佛典,又博涉經史諸子,文章清麗,尤善于詩。多送別酬答之作,部分篇什宣揚佛教出世思想,情調閑適,語言簡淡。有《皎然集》(又名《杼山集》、《晝上人集》)十卷,另有詩論《詩式》、《詩議》、《詩評》,以《詩式》較為著名。
“以茶悟道”出典處
作為詩僧兼茶僧,皎然不僅知茶、愛茶、識茶趣,更寫下許多富有韻味的茶詩。在他存世的28首茶詩中,《飲茶歌誚 崔石使君》是“茶道”兩字的出典處:
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飄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
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清塵;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徒自欺。
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詩人對友人贈送的剡溪(今浙江嵊州至新昌境內)香茗作了熱情贊美,并兩次提到“道”與“茶道”,認為飲后神清氣爽,能修行得道,以茶悟道。需要說明的是,當代“茶道”兩字包含三種意思,除了皎然首提“以茶悟道”外,與他同時代的唐代官吏、學者封演(生卒年不詳,唐天寶[742—756]末第進士)在《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中提到的“茶道”,則是茶文化的代名詞,而當代受日本文化影響,“茶道”又可單指茶藝表演。筆者曾寫過論文《試論中日對“茶道”名詞的不同釋義與認知——比較中日茶文化》,對此作過認真探討,這里不作展開。
此詩的另一層意思是褒茶貶酒。他認為茶是清高之物,可惜未被更多人了解。規勸世人莫像畢卓、陶潛那樣嗜酒如命。“世人飲酒徒自欺”之句富有哲理性,酒少有營養,尤其是白酒幾乎沒有營養成份,飲酒只是長期酒精刺激后形成的心理依賴,有道是飲酒解癮癮更癮,借酒澆愁愁更愁,無異于自欺欺人。
除了此詩,皎然還寫過一首貶酒褒茶的五言詩——《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
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
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當人們都在重陽節飲菊花酒之時,皎然與好友陸羽卻以茶代酒,到山中寺院品茶賞菊。前兩句描繪了重陽佳節山中寺院金菊飄香的清幽景色,后兩句指出凡人俗人多喜喝酒,只有像他們這樣的高僧隱士,才知道菊花茶的芳香。菊花中有一種黃白小朵的稱為茶菊,曬干或焙制后用以泡茶,有清心明目之功。此詩被認為是菊花茶的最早記載。
與陸羽“緇素忘年交”
皎然長陸羽29歲,兩人情深意厚,一僧一俗,陸羽在自傳中稱為“緇素忘年之交”。
在皎然的28首茶詩中,其中尋訪、送別、聚會等與陸羽有關的達12首,還有多首聯句,為詠陸羽詩之最,是研究陸羽的重要文獻,從中可看到兩人非同尋常的友誼。可以想象,皎然寫了這么多詩,能詩的陸羽一定會有和詩酬唱,可惜陸羽未能留下更多詩文,謹如歐陽修在《陸文學傳》中所說:“它書皆不傳,獨《茶經》著于世爾。”
皎然詠陸羽最著名的是被收入《唐詩三百首》的《尋陸鴻漸不遇》: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好友幽靜的新居離城不遠,沿著野外小徑,走到桑麻叢中就能見到。籬邊的菊花,大概是遷居以后種上的,雖到了秋天,還未曾開花。詩人敲他的門,不但無人應答,連狗吠的聲音都沒有。問了西邊的鄰居,告知主人到山中去了,經常要到紅日西斜才回來。全詩40字,清淡自然,別有雋味。似乎未在主人身上落筆,但從側面烘托出陸羽整天流連山水潛心茶事的高人逸士形象,其意境與晚皎然75年的賈島名詩《尋隱者不遇》異曲同工,體現出詩人高深的詩藝造詣。俞陛云在《詩境淺說》中說:“此詩之瀟灑出塵,有在章句外者,非務為高調也。”
同是尋訪詩,皎然還寫過《往丹陽尋陸處士不遇》、《訪陸處士羽》,其中后一首同樣刻劃了陸羽醉心于山水茶事的隱士形象:
太湖東西路,吳主古山前。
所思不可見,歸鴻自翩翩。
何山賞春茗?何處弄春泉?
莫是滄浪子,悠悠一釣船。
“謝陸之交”勝管鮑
人們常用“管鮑之交”表示朋友間不以物移、堅貞真摯的情誼。管仲和鮑叔牙是春秋時期的好友。兩人合伙做生意,管仲少出資而多分利,鮑叔牙認為管仲是為了奉養老母,而不是貪心;鮑叔牙聽取管仲謀策,遭到失敗,鮑叔牙認為是時機不對,而不是管仲無能;管仲臨陣逃脫,鮑叔牙認為是管仲掛念老母,而不是怕死;管仲三次被罷官,鮑叔牙認為是君主不明,而不是管仲無才。齊桓公即位后,鮑叔牙又向桓公力薦管仲為相,而甘愿位在管仲之下。鮑叔牙死后,管仲在鮑叔牙墓前悲嘆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
筆者以為,與皎然、陸羽的“緇素忘年交”相比,頗有功利色彩的“管鮑之交”未免遜色。而“謝陸之交”毫無功利色彩,有的只是談詩論文的純真友情,尤其令人感動的是,兩人死后都歸葬杼山,皎然塔與陸羽墓至今遙相守望,仿佛兩位老友在長敘友情。唐代詩人孟郊在《送陸暢歸湖州,因憑吊故人皎然塔、陸羽墳》詩中記有其事:“杼山傳塔禪,竟陵廣宵翁。”
可能是文史專家、學者不大了解皎然、陸羽的“緇素忘年交”,因此沒有“謝陸之交”一說。筆者拋磚引玉,期盼能引起重視。
“楚人茶經虛得名”令人費解
皎然與陸羽僧俗情深,但令人不解的是,皎然在《飲茶歌送鄭容》中留下了一句費解的詩:
丹丘羽人輕玉食,采茶飲之生羽翼。
名藏仙府世莫知,骨化云宮人不識。
云山童子調金鐺,楚人茶經虛得名。
霜天半夜芳草折,爛漫緗花啜又生。
常說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蕩憂栗。
日上香爐情未畢,亂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
詩的大意是說飲茶不僅去病健身,蕩滌憂煩,而且可以羽化升仙。其中“楚人茶經虛得名”句較難理解,憑兩人的關系,應該說皎然是不會非難或嘲笑陸羽的,筆者以為有以下三種可能:一是此詩寫于《茶經》初稿時,文字不甚完善,尚在修改之中,皎然作為長者,對陸羽提出了從嚴要求,希望他不圖虛名,激勵他改好《茶經》。二是兩人關系密切,純粹作為一句調侃之語,陸羽不會因此生氣。三是皎然本人曾著《茶訣》三卷,可惜失傳。可能他認為與《茶訣》相比,《茶經》也不過如此。總之,這是一句費解的詩,也許只有詩人才能解釋清楚。
值得一提的是,此詩從側面證實了陸羽茶書確實定名《茶經》,與陸羽自傳中“《茶經》三卷”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