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去梅山出差,事畢順便訪友,來到一個叫桃沖的山村。朋友饗以野茶,自家山上產(chǎn)的。朋友陪我聊天,囑妻子以松樹果燒開水。談興方濃,從灶間傳來沸水聲,朋友大驚:壞了,水老了!跟了進去,但見爐火正旺,沸水從壺嘴、壺蓋處披離外溢。朋友說,這水只可用,不可飲。我問為什么?他說,過氣的老水,能把好茶帶孬。于是朋友又灌了一壺水,重?zé)乙渤脵C站在一旁,想看個究竟。待到壺水呼呼作響、欲開未開之前,朋友將爐口火勢略作壓抑,稍后揭開壺蓋,問我,你看這氣泡,像不像蟹眼?朋友笑逐顏開道,這叫蟹眼湯,泡茶最宜。
這大概是一生中,難以忘懷的一次品茶體驗了。從那時起,我才曉得泡茶的沸水,也有老嫩之分,且水嫩之妙,一如鄉(xiāng)間喜好的“頭刀韭,謝花藕”,妙不可言。
對茶文化略有涉足的我,自然知道品茗是一種雅事,古人尤其是文人,不僅擇茶、擇泉,而且講究茶具,至于他們泡茶時,選擇什么樣的沸水,卻不曾留意過。
從梅山歸來,就查找典籍,那時還沒有電腦,自然無法用電腦來檢索,然而單憑笨辦法,一連串的“蟹眼”,還是列隊而來———
宋徽宗《大觀茶論》:凡用湯以魚目、蟹眼并躍為度。
蘇東坡《老饕賦》:響松風(fēng)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
陸游《效蜀人煎茶戲作長句》:正須山石龍頭鼎,一試風(fēng)爐蟹眼湯。
楊萬里《以六一泉煮雙井茶》:鷹爪新茶蟹眼湯,松風(fēng)雷鳴兔毫霜。
蔡襄《試茶》:兔毫紫甌新,蟹眼泉水煮。
許次紓《試院煎茶》: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風(fēng)松聲……
足見,“蟹眼”這個詞,在古人的茶論或茶詩中,早已成了重要的“關(guān)鍵詞”之一。“蟹眼”之外,還有“魚眼”,兩者的關(guān)系,黃庭堅說得再明白不過:“風(fēng)爐小鼎不須摧,魚眼常隨蟹眼來”。而撰寫《茶疏》的許次紓,對此解釋更詳:“水一入銚(壺),便需急煮。候有松聲,即去蓋,以消息其老嫩。蟹眼之后,水有微濤,是以當(dāng)時。大濤鼎沸,旋即無聲,是為過時。過則湯老而香散,決不堪用”。
古人行事,往往以情趣為出發(fā)點,他們在“蟹眼”的取向上,到底符不符合科學(xué)精神呢?于是向?qū)<艺埥獭R晃粻I養(yǎng)學(xué)家告訴我:當(dāng)開水冒“蟹眼”一般大小氣泡時,水中多少還保留些許二氧化碳,以蟹眼沸水泡茶,水嫩爽口。若煮過了頭,開水冒出“魚眼”一般大或更大的氣泡,水中二氧化碳揮發(fā)罄盡,這就是古人所謂的水老,用以泡茶,便體現(xiàn)不出新鮮爽味來。看來古人品茗,不獨有詩意,而且有學(xué)問。
近年來,城市中茶樓,多如雨后春筍,茶室豪華,茶具昂貴,一杯茶水,動輒數(shù)十元,甚至百元,飲用者以為那就是享受。講到享受,恐怕是古人今人共同的追求吧,但不是沒有區(qū)別,從以蟹眼湯泡茶這件小事上看,區(qū)別就在于“詩意”二字上。沒有詩意,享受就停留在滿足欲望的層面上,拿住在豪宅里的人來說,誰能肯定,他就是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