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茶杯里只是升騰著平和靜氣的芬芳,這位“英帝 國分子”的話,倒讓人想起了這只香櫞小杯里寸水興瀾、曾生發的種種風波。清朝狀元郎王云錦在春節這個“節假 日”里與家人喝茶、玩葉子牌,忽然掉了一張,再也尋不著。 一日上朝,雍正帝問他假期里搞什么“活動” ?王狀元如 實說是喝茶玩葉子牌,雍正甚是高興,說王云錦不愧為狀 元郎,小事不欺君。隨即從衣袖中拿出葉子牌還給他,正 是失掉的那張。雍正慈愛的面容卻讓王氏內心倉皇,自此, 他每次端起茶杯,都感到茶水在跳蕩。還好,“清風不識字, 何故亂翻書”,這不是他說的,他那次啥話也沒說,只說: 小姐,上茶;只說:出牌噠,我和了。隔墻有耳,不隔墻也 有耳,隔了一張肚皮就是耳。老舍的《茶館》里就掛著“莫 談國事”的牌子,但偏偏有些人不聽。明代的李贄本來是 個茶癡,與茶是“朝夕惟汝”,打算在茶中安度一生的。但 他沒做到,常愛亂張口,張口讓茶進去就夠了,張口讓話 出來干什么呢?他忍不住多嘴,結果七十多歲了還被投獄, 慘死獄中。“文革”中,吾鄉有位沉默功夫上佳的老先生, 遠離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庭前花開花落,任天上云卷 云舒,本來對什么都不置可否的,但禁不住一位同事的盛 邀,到茶館里去交心。心交了未及半頁紙,尚沒全交,一 出茶館,得,栽進“禁閉室”去了,栽進“現行反革命” 隊伍中去了。曾國藩是一代“中興名臣”,自然也是個老狐貍,他在家里喝茶就喝茶,幾乎不談大事,家書中尤如是, “大二三諸女已能做大鞋否? ”這話曾被人大加撻伐。“夫 以掌天下權衡之中興名將,不談國事,不講仁義,乃拳拳 不忘諸女做大鞋、弟輩養豬種竹,不符其身焉。算什么 東西? ”倒是林語堂是曾氏之真知心:“今人抒論立言文 章報國者滔滔皆是,獨于眼前人生做鞋養豬諸事皆不敢 談,或不屑談,或有談之者,必詈之為不革命,結果文 調愈高,而文學離人生愈遠,理論愈闊,眼前做人道理 愈不懂。”
英國的衛道士不準婦女去茶館聊家長里短,這人太霸 道,不理他。長沙的茶廣告刷到立交橋上了:天下沒大事, 先搞咯噠(這個> 一杯,這話可信。這話還可以延伸,天 下有大事,也可搞咯噠一杯。要開發哪個開發區,要關閉 哪家污染企業,會議室里去談嘛,會議室的空調效果蠻好 的;要判決什么案子,爭訟誰是誰非,也是審判庭里的事 情;伊拉克局勢如何穩定,伊朗核問題如何解決,美國有 國會,聯合國有圓桌會議廳,都到那里去談好了。董橋先 生說:“我從來不懷疑政治的現實意義,我也始終肯定經濟 的力量和價值。但是,政治經濟盤算的是怎么支撐到這個 星期六的中午一點鐘,文化理想營造的則是可以延展到下 一個世紀的精神世界。”他說:“到了周末,衣上的征塵已 消,酒痕已干,合當好好聽聽雨后深巷超越的、空靈的賣 花聲。”董先生這篇名為《讓政治經濟好好過個周末》的大 作寫于1986年,那時好像還沒有實行雙休日,現在已是雙 休日了,所以政治經濟不必撐到星期六下午一點鐘,撐到 星期五下午五點半就得了。余下的時間,就讓英國的女士 們到茶館里去談巴黎時裝的新款吧,也讓我們這些男人們 去談談“諸女做大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 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 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晌。”
酒是多事的,茶是了事的。不管酒壯英雄膽,還是酒 激莽漢肝,政治家都是怕的。怕英雄在酒精作用下出事, 比如宋江造反詩就是在酒醉后亂涂的;也怕莽漢在酒精作 用下去擾亂社會治安。所以史冊間不乏禁酒令;但從來沒 有過禁茶令。凡深謀遠慮的政治家都大力倡導茶的。宋徽 宗趙佶,深知茶道撫復人心,助益統御,親撰《大觀茶論》: “天下之士勵志清白,不以茗茶為羞,可謂盛世之清尚也。” 將茶道與盛世相提并論,趙宋見識深遠。喝茶人愈多,說 明人的幸福指數愈高,此其一也,其二是,人皆“吃茶去”, 不妄為焉。誠如作家韓素音所說:“茶是獨一無二的文明飲 料,是禮貌和精神純潔的化身。”英國那位罵名媛去喝茶 是無聊的家伙,真是個糊涂蟲,到底做不成政治家。乾隆 亦很懂這個。臣子說,國不可一日無君;乾隆說,君不可 一日無茶。他本人沒茶,他心不安,天下人沒茶了,他心 更不安。魏晉玄風熾盛,玄談按理說是沒事的,既不對人 也不對事,但魏晉酒風亦太盛,酒風即或與玄風緊緊相連, 也會出事,所以才有天天清談玄遠的嵇康也掉命。別以為 酒風只與時事相連才會出事。茶不然,失意人喝茶,可安 其心,得意人喝茶,可靜其心。世間之事,當是兩種人給 鬧的,一是得意忘形的人,如袁世凱,一是失意落魄之人, 如洪秀全。用裊然茶香、恬然茶水滋潤了其氣性,則太平 多了。孫中山先生倡導茶為國飲,其中固有先生愛茶之心 于此處顯影,更有先生政治家的深意存焉。
一杯苦丁茶,或者一盞烏龍茶,或極苦或甚甜,有滋 味焉。尤有滋味的是如名僧懷信所說的:“跣足清談,袒露 諧謔,使喚童仆,要水要茶。”清談好啊,諧墟好啊,既不 端肅若羅漢,也不流氣如阿飛。茶有味,談有味,誠所謂 “味在味中”。吾之前輩謝石先生曾給我擬贈一聯:“味在味 中求吾味,才不才間過此生”。上句最切我心,下句有點不 合我情。謝先生曉得我曾愛弄些雜文,所以給我下句。其 實我現在不太愛耍文字,也根本無才,無所謂“才不才間”, 只好苦丁茶與烏龍茶。因此,我篡改了謝先生之聯語:味 在味中求吾味,茶與茶間過此生。裱之墻頭,日日校以 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