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次紓在《茶疏》中說，喝茶的勝景是“茂林修竹， 課花責鳥，荷亭避暑，小院焚香。”說的是品茗當有山林野 氣。這里不是山林，但在水泥叢林的都市里頭，因有千百 種植物空前盛會，自成系統，也便有濃郁的野氣了。在此 園深處，雖無荷亭，卻有小院，雖沒焚起裊裊檀香，卻也 漫逸隱隱花芬，藤蔓交錯，枝葉扶疏，樹作柱椽，蔓鋪棚架， 闊葉蔽日，足以避暑。透過椰子樹與榕樹交織成蔭的綠幕， 我向同游諸君打賭：“是處當有茶，無茶愿去劉字。”同游 者有不信者，說去“劉”字很虛，愿以百元作賭，買海南 椰子吃。走葉穿林，曲徑通幽，到得幽處，果然有凳有桌, 有杯有壺，是茶寮也。同游者謂我狗鼻子賊靈，聞香識茶。 非狗鼻子靈也，乃是綠葉當生紅花，紅袖當有書香，斯情 當有斯景，如此幽勝豈無香茶配偶?
茶洵是香的。斟茶的小姐小巧玲瓏，難得的是皮膚如 油脂，白白膩膩，海南女子皆玲瓏，然白膩者百里遇一， 此處小姐有三五一群，皆白膩，怕是葉蔭之綠風洗的吧, 由此可見此處之幽。小姐指尖，纖纖細細，玉指撮盤，端 盤平肩，走步款款，盤中十余只小杯，杯小如其嫣然笑著 的唇邊酒窩。杯排一排，落桌無聲，功夫到家，素養成的。 斟茶，實是美人職事。《美人譜》中給美人分派的職事有： 護蘭、煎茶、撲蝶、焚香、蕩秋千、金盆弄月……這倒茶 煎茶的雅事，真是要美人才做得有韻。小姐持壺，微傾， 紅茶拋線，滴瀝入杯，蘭花指微微一翹，茶線截然斷流， 水星半點也不外漉，杯中正是“七分滿、三分空”。張口試 抿，鼻吸有聲，這茶香甚是怪，有糯玉米的芬芳，入口軟滑， 含而不吞，有玉米味道滯留于齒頰間，惜乎杯小，茶僅流 澤舌底，無有茶水入喉。此情此景，當是紳士淑媛享受，
像我這般俗漢子，要喝當喝個茶意淋漓的，哪愿淺嘗輒止， 茶意有無間呢?便大聲向小姐索茶，小姐抿嘴笑：“大哥, 別急，另倒一杯與你。”這回倒的是紅茶，水色酡顏，聞之， 是咖啡氣，飲之，果是咖啡味，甜中帶苦，苦中浮香。茶 與咖啡都是飲料，同道相斥吧，茶與咖啡向來是不大同進 肺腑的，這里將其撮合一起，竟也成為美意，給人滋味的 同時，也給人一個見識。小姐上第三道茶，將茶杯翻了底， 以白開水沖滌，小姐說這回上的是五指山的苦丁茶，五指 山上白天溫高，夜晚氣寒，苦丁茶吸的正是日之精月之華, 小姐說，“味道很純正的。”我喝了，舌頭委實苦澀，但終 究沒有喝出個味來。我曾在家里喝過福建的苦丁茶，那苦 才是真苦，苦得夾麻舌子，夾舌子后卻引發口津，口津布 露于舌，之后是絲絲的甜，絲絲的涼，涼甜久留不去，可 隨人完結一則小隨筆小品文，那感覺方才隱去。而這個五 指山的苦丁茶不太苦，似乎也不太回甘，大概就是小姐說 的純正吧。
茶是生津的，苦丁茶是苦后甜，善引口津，一杯下肚， 我便不覺得口干腹旱了，便慢慢嘬。小姐又上了一道熱茶， 香氣隨熱氣漫逸，茶水淺綠，茶色遙看近卻無，粗看有綠， 細看卻白，這可能是好茶了。《羅界茶記》云：茶之色重、 味重、香重者，俱非上品。此茶色輕，香也輕裊，“嫩芽香 且靈，吾謂草中英。”我僅是聞其香而不飲。喝茶專以聞香， 大抵是一層境界吧。水是有形的物質，喝茶喝水，這是物 質的人與物質的水相交往，喝茶聞香呢，香是可感而不可 見，此點極其像意，意，極可感卻極不可見。茶水是茶的 物質，茶香是茶的精神，喝茶聞香，可養意而不飽身，算 得上是在人的精神層面與茶的精神層面上互通互往罷。小 姐說這回倒的是蘭草茶，品名叫做蘭貴人，難怪有一縷似 濃還淡的蘭草香，難怪讓人自然封閉了口腹之欲，不忍吃 下。蘭心蕙緒，當與幽人言，這蘭心，不可輕易唐突。《茶 解》中云：“茶色白，味甘鮮，香氣撲鼻，乃為精品。…… 香以蘭花為上，蠶豆花次。”小姐說“蘭貴人”為海南名 茶，怕憑的就是這香吧。而這杯茶，我終究未喝，好茶不 喝，是一種遺憾。這是很美的遺憾。最美的東西形成的遺 憾，肯定是最美的遺憾。比如，梁山伯與祝英臺，那遺憾 多美!
這里可消永晝，或竟可寄余生。然而，我是旅人，不 是主人，我在海南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在這有點仙境意味 的植物園里只能作片刻的停留。而其實，這里也并非江南 涼亭，這里也是旅游公司所布置的一個商業景點。跟旅游 團，風景景點不去不要緊，商業景點是必須去的。我到過 很多商業景點，很多也可免費品嘗，但品嘗之后服務員直 勾勾地盯著你，你不買點東西不行，最少要到其店子里走 一遭，他那頭是要點人數的。而在這個茶棚里，小姐好像 不盯人，你來，她給你四道茶，你去，她不看你，她不把 你往店子里趕。小姐的膚白水色好，是樹蔭之綠風洗的吧， 小姐人美心態平和，是香茶之蘭心滋潤的吧。那杯蘭貴人 我沒喝，那包蘭貴人我也沒買。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 輕地來，我輕輕地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
愛她，不必帶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