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遠翻譯的大西克禮《日本風雅——“寂”的研究》一書,大部分內容是從俳句分析“寂”這一日本文化的關鍵字。因為翻譯總是很難傳達俳句的意境,所以很難捋清頭緒。好在最后一章——第九章“‘寂’的美學界限與茶室的審美價值”,終于讀到了想看的內容,就是“掩蓋的表現”。
而且,“作為茶道的藝術要素的茶室,在其直觀方面是如何將‘寂’這一特殊的審美內涵加以具體表現的”,是有意思的話題——了解外國文化,最想看的還是“具體表現”。
大西克禮提出“相互關聯的三點”。
第一點,是“閑寂性”。“茶室作為建筑、作為藝術,都是為了表現和喚起寂靜的氣氛而被整體加以規定的,這一點也是眾所公認的。然而,在作為茶道興趣的‘寂’之美的體驗中,茶室建筑要有效地直接訴諸我們的感性直觀,也必須包含著人的種種精神活動。在我看來,茶室‘閑寂性’的最根本的因由,正在于‘自然的歸入’這一點。極而言之,作為茶室的‘閑寂性’與其說是發自茶室建筑的內部,毋寧說是主要從外部導入的。在大自然中,人們盡可能以最小限度的空間、最簡單的方法來安排自己的行住坐臥,以便很好地將身心融入大自然中,于是便逃出社會、放浪山野,建造一個臨時的住處,這就是草庵原有的根本精神之所在。不過,僅僅從隱遁生活的消極方面來解釋草庵本身是可以的,但要以此來解釋茶室的形成,似乎還不充分。
“用這樣的方法來歸入自然,還有另一方面的希求,就是將自然中所具有的‘寂靜性’最大限度地引入人類生活中。在草庵中,一般住宅所具有的人類生活與大自然之間的界線都被打破了,盡管草庵還是人類生活的場所,但草庵一旦拆除,直接面對的就是原野,可以與自然徹底地融合在一起。利休以后的所謂草庵風格的茶室,其極端的形態就是稱為‘一疊臺目’的狹小茶室,其根本精神就是追求生活與自然的高度契合,就是把自然本身所具有的‘閑寂性’引入生活,并從中得到美的享受。而在這里我們需要注意的正是‘美的享受’這一點。把自然的‘閑寂性’作為美的享受的對象,未必一定需要走遍山崖水畔或者在山野中結庵而居。在不少情況下,享受自然之美是通過我們的想象作用來實現的,這樣在形式上反倒會更加純粹。因而,草庵風格的茶室并不一定是草庵本身,甬道也不是廣闊的山林田野。在這個意義上,茶室的閑寂性是從外部導入的、自覺而又有意識的審美享受與審美體驗,這當中存在著一種象征關系,而象征性的體驗卻往往更具有審美的效果。實際上,茶人是追求‘外甬道有郊野之趣,內甬道有山麓之趣’的。據說,‘利休風格將甬道設計為鄉野的一側、古樹旁,將茶室設計為隱居者的柴庵模樣,栽一些木叢,修小道,安柵欄或者簡單木門,從而體現出‘仛’那種寂靜的氣氛’(見《茶譜》)”
如果只說了這些,那就是最常見的東方審美了。日本文化的特點在于一定會有“掩蓋”,用掩蓋達到更豐富的目的。
緊接上文:“然而,在茶室的構造中,卻又將直接的自然的自然景觀加以遮斷。對此,堀口舍己曾說過:
‘窗戶的第一目的是采集光線,同時也為了通風換氣。在日本住宅中,窗戶的眺望外部庭院景色的功能也受到特別重視。然而,在茶室中,除了采光和換氣之外,卻幾乎不可能眺望庭院。庭院中的甬道雖然在設計上處心積慮,從茶室中卻到不到庭院甬道。因而,茶室與其說是柱式建筑,不如說更接近于壁式建筑。這可能是因為茶室面積很小,為了避免視覺比例上的狹小感,而特意如此設計的。與那個躪口(茶室入口)的作用一樣。這樣會使茶室的相對獨立感得以強化,故而不讓人注意茶室外的世界,同時從采光的需要上來看,那樣做也是必要的。(見《茶道全集》之三)
“對于這一點,還有其他種種解釋。利休在談及野外茶會時說過:‘第一就是不能讓景色吸引注意力而妨礙茶會。’在《茶道覺書》也有這樣的話:‘要想讓心情保持安閑舒暢,場所就需要緊湊,否則會分散注意力,也很難品出茶的正味。所以,茶室不能太大。’這種看法與我在上文所說的茶室的寂靜性(對自然的歸入)似乎有點矛盾,但從審美體驗的立場來看,由于上述的想象作用于象征作用的介入,這種矛盾是可以消解的。而且,需要注意的,雖說是‘與外界的遮斷’,雖說是‘接近于壁式建筑’,但從茶室在座者的心情來說,與西洋式壁式建筑的那種與外界的遮斷,還是非常不一樣的。
“對茶室而言,即便在座者從視覺上將外面的風景完全遮斷,但茶室與巨大建筑物不同,它只有四個半鋪席一下的狹小空間,而且是直接坐落于外在自然當中,無論自然景觀如何被遮斷,作為自然的‘氣氛’是不可能被遮斷的。而且,用來遮斷自然的天花板和墻壁,在制作的時候也故意給人以鄉間田園的象征性暗示,因而我們坐在里面,即便眼不見一草一木,也能感到身邊的自然氣息。遮斷了都市中那些人工的自然光景,卻更有利于想象大自然的深處流動著的無限的寂靜性。這樣做或許是力圖‘從視覺的比例感上,不能讓人感到居室的狹窄’。我們在高樓大夏中眺望庭院與周圍的自然風景的時候,由于直接地感受到了室內與室外的區別于對立,反而卻感到了自身與大自然的疏離感,至少是難以擺脫自己‘不在自然中’的那種感覺。而在草庵風格的茶室中,雖然看不見外界自然,但我們可以通過想象作用去感受自然。對此,那部著名的《南方錄》中記載了利休的一段話:‘……以雪月之色涂抹墻壁,以岸陰山之弱光設計窗戶,是我所特別留意之處。遮斷道人目光,背月光、避景觀,此等住所,卻有高尚之規格,為語言筆端難以言喻。’”
其實,“遮斷”作為一種“掩蓋”,非常有日本特點。日本文化的一個特點,就是在有限甚至狹小的空間創造“無限”,追求用少表現多,而“掩蓋的表現”是一個重要手法。利休式茶室也是通過與自然遮斷來連接大自然的。
第二點,“茶室的游戲性”。這部分最有趣的是對“躪口”的解說。“利休風格的茶室有所謂的‘躪口’,可以從中看出所包含的游戲性。‘躪口’那種東西,在我們一般外行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橘庵漫筆》一書曾寫道:‘茶室的小入口叫做‘躪口’,不分貴賤老幼,都從此口進入。完全是仿制穴居的體制。”我小時候也就是文革期間經常去我家后面的城墻,城墻被人挖了許多洞穴,我們常常在洞穴里休息一會,那時非常容易敞開心扉,安心,放松,自足。
“堀口氏在《茶道的思想背景及其構成》一文曾對這個問題做過饒有興趣的解釋。他寫道:
……與人體相比,那種小小的空間無論如何都會讓人產生一種身處洞穴一般的‘狹小感’。然而,當你貓著腰鉆入‘堀口’的時候,恰如從窺視孔看見一幅圖畫一樣,在眼前展現的是室內的那種超越尺度的完整獨立的世界。”
第三點,“自由性”。“茶室與自然的關系(當然不只是指客觀性的建筑物與周圍的大自然的關系,而是茶室中的人們的審美體驗及其對大自然的主觀感情關系)一方面含有深深地回歸自然的傾向;另一方面,又通過視覺上的遮斷,與自然景色隔離。將這種看上去互為矛盾的兩種傾向調和起來,就產生了茶室特有的審美性格。現在我們只說后一種傾向。想來,在草庵式茶室的四個半鋪席或者更小的、更局促的空間中,在受到藝術構成的尺度關系制約的范圍內,如何能夠形成一種自由自在的、精神的、審美的世界觀呢?”
“茶室一以貫之的基本原理就是‘反對稱性’。……自由性,即對合理性與規則性隨意加以破壞、而又不失茶道的根本精神的統一性和作為藝術觀照的協調性,這一點作為茶道的一種審美本質,在精神上、思想上,都是與禪宗有著深刻的關系”。
“更能顯示茶室建筑特點的是大大小小的窗戶。茶室中的窗戶的位置、形狀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加以設計,而且,在舉辦茶會時,可以利用窗簾,對室內的明暗加以自由調節,對此,研究專家也有解釋,例如,重森三玲氏在《茶道全集》卷三,對茶席部分做了這樣的解說:‘茶室的生命在于茶戶,明暗都由窗戶決定。而且,窗戶的大小、多少以及安裝的位置,都與精致相關。’又說:‘‘墨跡窗’和‘花明窗’都緊挨著地板,位于‘點前’席的對面,這種窗戶主要是為了讓主人所在的‘點前’席顯得明亮,客人所在坐席相對暗一些,這樣就能突出‘點前’席的美。此外還有一種所謂‘突揚窗’的天窗,以取得特殊的光線效果。……利休設計的茶室現在保留下來的是山崎喜庵的‘待庵’,那里有利休喜愛的擱板,放在墻壁的一角,而且與上面窗口的上框故意不平齊。這個兩層的小擱板在茶室的一角如何發揮著引人注目的美學的效果,有建筑家們評價:‘營造了一個獨具匠心的世界’,由此可知它也是打破規格的特殊的自由性創造。
“總而言之,在茶室中,人們一方面擁抱外在的大自然,一方面又脫離日常的社會的自我,沉潛于寂然不動、萬古不易的自然本質中,以涵養性情。與此同時,在茶室的內部構造中,又特別注重人間社會及精神的自由性,并以此來造成一種特殊的審美形式。這種寂然的自然本質的沉潛,與人的生活及精神的的自由活動之間的對立統一,使茶道具有了一種高層次的‘游戲’精神,游弋于‘虛實’之間,體驗著‘虛實’的世界。茶道中的獨特的‘寂’之美便由此而形成。”
以上,就是大西克禮對茶室的主要分析。需要指出的是,他對茶室的分析基本是采用西方美學分析方法,這種分析對解析茶室美學要素的構成非常有益,但也會游離于茶道的本源——禪,造成對“其所以然”分析不夠。
再進一步說,利休式茶室的各種手法是為了把“小宇宙”與大自然的接通,使物我合一。如果要解明其中的機制,可能有賴于催眠原理。我看利休式茶室的構成,是一種非常適合催眠的場所。